一
我在收拾东西的时候无意间发现了一篇父亲未曾完成的回忆录,便拿过去问,“爸,您的这篇回忆录没写完,咋放下不写了呢?”父亲转过头来,有些迟疑地望着我,显然是没有听清。我便把嘴凑到父亲耳根又大声说了一遍,他这才微微一笑说:“我动弹的有些迟了,好多事情都已经记不清了。这一场病后,更是力不从心,要是能躲过今年这个槛,就是洪福了!”
我听罢,心里一阵阵酸楚……
父亲20岁开始教书,直到60岁退休,他几乎把毕生都奉献给了教育事业。
记得小时候,每次随父亲赶集、逛会或是去其他地方,经常能见到他曾经教过而今已经参加工作的学生热情地向他打招呼:“尚老师好!”“尚老师家里一切都好吧?”父亲则是乐得合不拢嘴:“好!都好着!”
有时候,他教过的学生来村里卖菜或者卖瓜果的,碰见他了,硬要给他一些蔬菜或瓜果,有的还说:“一日为师,终生为父!”让他不要推辞。那些热情的场景,时至今日仍历历在目。那时候的我也因此在小伙伴面前感到倍儿有面子,幼小的心灵里,对父亲是那样的仰慕,觉得父亲就是永远无法超越的人。
父亲虽然桃李无数,但他依然是个贫寒的知识分子。那年月,物质非常匮乏,条件及其艰苦。父母养育了五个儿女,家里人口多,底子薄,经常连饭都吃不饱,境况便可想而知。
我在家里是长子,父亲让母亲用针线缝制了一个小本子,由我负责记录家里每次的开支明细,十天一小记,一个月一合计,非常有计划地支出着他那每月四十三元的工资。
记得在我23岁的时候,家里的条件稍微有了改善,我也开始参加工作,父亲终于大方了一回。他拿着90元钱递给我说:“胜利,你要参加工作了,我也打听好了,这些钱能买两块延河牌手表,你去给咱父子俩一人买一块!”我接过钱,欣喜之余又感到有些悲酸,父亲参加工作几十年了,竟然和我同时*一次戴手表!
父亲从教四十年中,有三十余年是从事学校领导工作,做过教导主任,小学校长,初中校长。先后在小屯村,王家村,兴隆村,力士村,薄太后村,小应村等村里的学校工作过。每到一所学校,他都始终如一:工作上,兢兢业业,一丝不苟;与人相处,亲切和善,正直忠厚。父亲深受同事和学生的喜爱,在周围群众中也享有很高的声誉;在家里勤劳俭朴,严格要求我们要刻苦学习,勤俭节约,低调做人,认真做事。在他的言传身教下,弟妹们也很争气,他们四个先后都考上了高等学府……
我也有幸成为一名教师,经常行走在父亲几十年前走过的路上,沿着父亲的足迹,教书育人。我经常告诫自己,要像父亲一样用心教书,用爱育人。
二
那一年,父亲调到离家十几里路的薄太后中学教书。那时候全是土路,路面坑坑洼洼,路边长满了荒草,遇到雨天,路便更加难走。家里没有自行车,父亲每周就是靠步行穿梭于两地之间。
有一次我生病了,一连烧了几天。几个弟妹都还小,母亲一个人经管我们实在太累了,每天晚上都休息不好,父亲便每天下午放学后步行回家帮母亲照顾我们,第二天天不亮起来又步行去学校上班。那天下午放学后,父亲处理完手头的工作,天已经黑了,正准备回家,天突然下起雨来。他心里想着,回去吧,天黑、雨大,路滑;不回去吧,又放心不下家里。他在房子里来回踱了几圈,毅然灭掉烟头,拿上门背后那根木棍,身上披了一块塑料布,锁好房门,消失在了漆黑的雨夜里。
雨越下越大,他拄着木棍,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着。路上早没有了人影,陪伴他的只有“沙沙”的雨声。四周一片漆黑,只有布满雨水的泥路上泛映出一道灰暗的亮带。一阵阵冷风吹过来,路边高高的荒草起起伏伏的影子,更增加了雨夜的阴森和恐怖。
父亲刚走到西庄子村旁的雨子壕边,忽然两道阴冷的寒光从雨子壕岸向他射了过来!父亲不禁打了个寒战,头发都要竖起来了,“狼!”一个可怕的念头马上闪现在他的脑海。
他停下脚步,不由得攥紧了手里的木棍。那匹狼蹲在离他大约七八米的地方,两只发着绿光的眼睛紧紧盯着他,他也死死盯着那两道绿光,双方对峙着。
父亲听爷爷过去讲过人和狼的故事,狼非常聪明,你如果这时表现出恐惧,做出后退的动作,那将是非常危险的!你如果高举木棍往下打,它将会趁你木棍没有落下的时机猛扑过来!有效的防御,就是前刺。
大约对峙了四五分钟,父亲心想,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,他便慢慢弯下腰,双手紧握的木棍则是始终朝前,他突然大吼一声:“滚开!”朝前的木棍在泥水地上重重地抨击了一下,然后迅速站起,击溅起一大片雨水。那匹狼显然受到了震慑,或许以为碰到了个硬茬,竟然一头钻进了雨子壕里。父亲紧盯着雨子壕,紧握着木棍,一步一步走过了雨子壕,然后加快了脚步,一边走,一边往后看着,那两道蓝光又远远地出现了,但慢慢地也看不见了。
父亲回到家里,一边换衣服,一边询问我的病情,当听母亲说我已经好多了的时候,他疲惫的脸上露出了笑容。父亲接过母亲递过来的开水,边喝边讲述了他晚上和狼遭遇的情况。母亲吃惊之余就开始责备他了:“这么大的雨,你就不会不回来了啊!”父亲笑着说:“不回来我能放心得下吗?你好几个晚上都没休息好,你累倒了,这家可咋办呀!”
“那你就是回来,咋不早些走呢?”母亲还是责备的口气。父亲说:“明天早上要召开教师会,安排几项工作,还有些学生作业没批改完,明天去了就来不及了。”
母亲知道,父亲对工作一直就是这样认真负责,再和他争辩也没用,就变了话题说:“你晚上淋了雨,又受了惊,明天还要早早去上班,今晚就不加班剥棉花了,提早睡吧。”
两个人又说了一小会话便都休息了。
第二天,天刚蒙蒙亮,村东通往薄太后村的路上又出现了父亲的身影。
三
父亲在学校里教书,家里生活的重担就落在母亲肩上。特别是穿衣问题更为艰难。那年月,做衣服的布料相当稀缺,农村人大都是自己生产布料,我家里也不例外,做衣服的布料都是由母亲在家里制作完成,特别的不容易,父亲就对我们爱惜衣服的要求非常严格。
我小的时候,不但淘气,而且还特别“匪”,尤其是爱上树。一两丈高的树,只要能抱得住,“噌噌噌”几下就上去了。下来的时候,为了省事,双手把树抱住,两腿把树夹住,“出溜出溜”几下又下来了。所以,特别费裤子。穿过的裤子,裤腿和裤裆大都有补丁。
有一次,母亲给我做了一条新棉裤,我穿上就去上树了,把两条裤腿都磨烂了,白花花的棉花都露了出来。母亲说不下我,便把这事给父亲说了。那天晚上,父亲非常严厉地对我说:“今晚你就先站在门外面好好想去,把你妈给你做衣服的全过程,从生产布料的棉花说起,一个环节都不要漏掉地给我说一遍,说不全你就不要睡觉!”说完,他让我站在门外,自己把门闭上了。
那时候,我已经九岁了,母亲纺线,织布的过程都经常目睹,有些活还帮过忙。于是,我站在房子门外开始回想,想完了就推门进去说给父亲听。他听了,把头一摇说:“不行,还没说全,再出去想去。”就这样,我一连进去了三次,都没验上,他也不提示我。第四次,我又出去想了好大一会儿,然后推门进去说:“爸,我想好了。”他和母亲一边剥着玉米,一边说:“那好,你说吧!”
我说:“先在地里把棉花拾回来,然后晾晒,晒干了,你和我妈晚上用背笼把棉花偷偷背到外村去拧棉花(那时候,不允许私人拧棉花,群众都是偷着去,拧棉花就是去棉籽),拧好的棉花再利用晚上去弾棉花,弹好的棉花拿回来再搓成棉花捻子,然后用纺线车子把捻子纺成棉花穗子(棉线),下来用木柺子柺线,把柺好的线用半熟的稀面汤浆洗,再把浆好的线打成线筒子,然后把线筒子进行引线,下来再进行经布,贯笙子,再下来上织布机子织布,织好的布再进行染色,染好的布叠起来用木棒槌锤布,再把锤好的布晾干,下来裁剪,很后再用针线缝制。”说到这里,我已经泣不成声了,还好,总算是验上了。父亲说:“那你看做一件衣服容易吗?”“太不容易了。”我哭着说。“那你为什么不爱惜衣服?你妈受的辛苦你看不到吗?”父亲的语气温和了许多。“爸,我错了,以后我再也不上树了,要爱惜衣服,不惹妈妈生气。”我边哭边说。父亲一边拍打着我身上的土,一边说:“好,时间大了,你睡去,我和你妈再加班剥一会。”父亲说完,到后院揽了一笼玉米棒子又和母亲剥去了。
昏黄的煤油灯下,他们的身影在墙上晃动着,我躺在被窝里,思绪也在不停地翻腾着,想着自己的错误,看着父母的艰辛,不觉中,泪水淌湿了枕头…
四
父亲虽然是教书的,可干农活也是一把好手。无论是种、收、碾打,施肥、耕作,样样精通。我所掌握的农活技术,基本都是从父亲那里学来的。
可能是自己的年龄也越来越大的原因吧,闲了的时候,总是时不时地在当年随父亲一起耕作过的地方或是打碾的场边转悠,尽管许多地方已经面目全非,但是,一闭上眼睛,当年劳作的场景就像电影一样浮现在脑海里。
记得有一年夏天,父母和我天刚亮就去场里摊麦子,一大场麦子摊了整整一个早上。中午,几个人又把摊好的麦子倒翻了几遍,等麦杆基本干了,又开始套上牛拉碌碡进行碾压,一般情况下,碾压几遍,然后用叉翻一遍,晾晒一会再碾压几遍就好了,可以起场了。经过一中午的紧张劳作,碾场工作结束了。母亲对父亲说:“咱先回去吃饭吧,吃完饭再来起场,你看娃也累得不行了。”父亲说:“那也行。”他便卸下牛,让我牵着往回走。
那时候,二弟在渭南上学,其他弟妹都还小,我便是父亲的重要帮手。
母亲把煮好的面条捞到案板上,父亲忽然从外面进来说:“不能吃饭了,得赶紧到场里起场去!可能一会就有白雨了!”我把头往外一探,疑惑地说:“太阳这么红的,天上也没多少云,哪里像要下雨的样子?咱吃快些还不行吗?”
父亲果断地说:“不行!”他用手指了指天空说:“你看西北上那片云多恶!农谚说‘东晴西暗,等不得端碗’,一会肯定有大雨!”说完,让弟妹在家看门,他拿了块塑料布,就招呼我们赶紧往场里奔去。
一到场里,几个人便开始了紧张有序的起场工作。父亲一大叉又一大叉地往场边挑着麦草,衣服湿得像从水里刚捞上来;母亲和我负责把麦草挑成草陇,母亲也是满头大汗,衣服都湿透了,我则干脆脱光了上衣。
天色越来越暗,成群的燕子掠地而飞,明显是下雨前的征兆,我一边干着一边在心里暗暗地佩服着父亲的预见能力。这时候,几个自家人也赶来帮忙了。人多力量大,不大一会儿,麦草全部摞好了,麦子也弄成堆了,父亲和我刚盖好塑料布,如柱的大白雨便瓢泼而下!
大家都躲进场边的场房里。父亲指着外面的大雨对我说:“你这下该知道为啥把忙天收麦子叫龙口夺食了吧?”我非常敬佩地看了父亲一眼,却不由得笑出声来:“都快看我爸的脸!”
只见父亲满头的麦壳子,蓬头垢面的脸上,被汗水冲得溜溜道道的,连胡子上都沾满了麦芒,咋一看连眼睛都分不清了。父亲笑着说:“只要麦子没被雨淋湿,这怕啥,你们的脸也好看不到哪儿去!”在场的人都笑起来。
一会儿,风住了,雨停了,大家开始往回走。我跟在父亲的后面,望着他那熟悉的背影,心里感觉是那样的踏实和幸福……
这么多年过去了,父亲的言传身教始终影响着我们,温暖着我们,够我们用一生来品味和咂摸。
父亲今年84岁,按农村人的说法是人生的一道槛。年前的一场大病,险些让他离我们而去。现在虽然好了很多,可身体状况也大不如前了。我拿着这几页手稿,站在父亲病床前,望着风烛残年的父亲,我多希望可以给他一些力量和健康,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可以陪伴我们久一点,更久一点……
2018.11.11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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