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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流年】旧时菖蒲(散文外一篇)

来源: 免费小说网 时间:2019-12-23 18:34:59

菖蒲临水而居,幽幽寂寂。

在旧年月里,在我青砖灰瓦的旧宅之后,生长着一大丛菖蒲。寒冬才尽,菖蒲便已出水。那么早,像是先候在路口等人。等谁呢?荷,还是菱?这么紧张!怕误了佳期。

细细青青的茎叶如同出鞘的一柄柄绿剑,却无凛凛剑气。端午前后的菖蒲很为茂盛,远看河边像是浮着一片暗青色的云,将雨未雨的样子。那菖蒲香味扑人,风起时更甚,小坐河畈,弄得满怀满袖都是菖蒲的味了。

我父亲叫它“水剑草”,我也这样随着叫了多年,直到多年后的今天,才这样郑重呼它菖蒲。这郑重里似乎已经有了远意,时空隔出来的远意。是啊,水剑草,菖蒲的身份只是草。它的身躯不伟岸,气质不高贵。它只有那一身平民的青碧,在初秋开紫色的花,是忧伤浅浅的紫。

去苏州游览园林,看那些园子里小桥流水,看红鲤嬉戏莲叶之间,看清水里倒映着八角小亭的影子,心里忽然空了一下。菖蒲呢?

菖蒲在民间,在僻静的乡下水塘边,在寂寞的沼泽深处。菖蒲的家世不显赫,姿态担不起奢华的场面,自然处境冷落。

幸而,夏秋之间的乡下河塘里,有着喜事一般的热闹。菖蒲在近岸处绿叶摇曳如波如帐,菱角的碎小白花已经谢成了一弯弯红色的果实。菖蒲和菱角相伴在乡间的水塘里,俨然欢喜的情侣。

但,聚过是散,喜后余悲。菖蒲风里采红菱,一捧捧,鲜艳可人。菱角出水离岸后,很快被送上了街市,直至它们端庄坐进了一个个白瓷的盘子里,像青涩少女焕然一新作了大户人家的少妇。而菖蒲,还在远水边,在守着一片白水日渐寒凉,直到叶残冬尽。

这是菖蒲的命运。它只能演绎成红菱的旧情。红菱的隆重后来里没有菖蒲。我替菖蒲感到悲辛。《本草秘录》里也有关于菖蒲的文字,是说石菖蒲的:“味辛而苦,气温,无毒……然止可为佐使,而不可为君药。”中药方剂的组成原则有四个字,叫“君、臣、佐、使。”君药是主药,臣药是辅药,佐药的意义在于或协助君药臣药以加强治疗作用,或用以消除、减缓君药臣药的毒性与烈性,使药则是充当了引经药或调和药性的药物。《本草秘录》里的这一句,便是说石菖蒲的命数了罢,石菖蒲不是主药。物和人都在命里走着:这一辈子,注定做她命里的配角了,辛兮苦兮自己知。

我们这一生里大约都遇上了一个菖蒲罢。

是同住在一条河堤上的两个人,十几岁时背着书包上学,日日自他家门前经过,他躲在窗子后面看她,将她的背影长长送到芦苇那边。她一毕业他就央父母托了媒,中间折折转转的欢喜和悲伤,以及琐屑的世俗和势利,她到底没有成为家世平平的他的新娘。又或者,是青梅竹马的一对小人儿,住在小镇上的一条街巷里,一道上学一道回家,只是,玲珑秀丽的她终于考进大学,然后落户繁华都市,而老实清贫的他中学毕业就接替祖业,一辈子守在粉墙斑驳的老街。许多年后,她回娘家,穿着三寸高的高跟鞋经过他家门前,恨不得脱了鞋子撂着一双空脚来走,轻轻复轻轻,只恐踩疼了他门前的暮色或露珠。她知道,她是他很深很重的疼。

他是她命里很初的人,她在他怀里遗了初吻、失过小魂。她长成了凤凰,远栖都市梧桐枝,挣着不低的薪水,过着体面的生活,巧妙应付丈夫试图追问她少女时代的情感履历。他在旧地方小地方,娶了一个不爱的普通女人,生下一双儿女,日子就那么远远淡淡地过。他过得简单而清贫,很好的财富只在内心:和她从前在一起的那些流光碎影。她想起他时,会去听忧伤的歌;她听忧伤的歌时,总会想起他。他是她终身不愈的暗疾。

“滴答滴答滴答滴答,小雨它拍打着水花。滴答滴答滴答滴答,是不是还会牵挂他?”

是啊是啊,年华都滴答滴答地碎掉了,还在牵挂。但,芒草都已白了青山头,一切都变了老了,回不去了……

在一方白纸上写上他的名字,轻轻念出来,眼里水雾漫漶,仿佛回到旧时故乡,面前河水荡荡。隔着河喊他:

菖——蒲——,菖——蒲——

杜仲那么疼

到山中去,遇见杜仲。

杜仲是树。一种怀有药性的树。

在气候湿润的长江北岸,在含山县镜内的太湖山上,一片青葱茂盛的林子铺展在一片向阳的缓坡上。引路的向导轻轻手一挥,道:喏,那就是杜仲。转身看去,我的心上仿佛有露珠在草叶上欢喜颤动,只觉得如遇故人。

一直觉得“杜仲”这两个字是一个人的名字,一个男人的名字。这个男人生在民国,穿洗得发白的长衫,教书为业,兼以养花种草为乐。五四的狂热与激情慢慢在他身上平息,他像一条河流已经走到中下游,宽阔,平静,澹泊。杜仲应该是一个很平民的男人,有烟火气,有书卷气,浑身散发温暖的气息,适合做相伴一生的人。两个人一起做完家务,围着桌子同饮一壶暖暖的下午茶,看着日头从花架子上缓缓掉下去……

我在太湖山的林子间小伫一会,端详杜仲。它们该有两三层楼那么高了吧,椭圆形的叶子层层叠叠,高高撑起一团浓荫。布满锯齿的叶片在阳光下被风轻轻掀动,似与来客默默颔首示意。彼时已经春暮,没有看见杜仲开花,想来花是早已经谢落。年节已过,红装收起,素衫上身来持家。不知道那么高的乔木,若是簪上花朵,会是什么样子。回家上网查阅,杜仲竟然还有雌雄之别,雄花开得灿烂,白白粉粉的一簇,如同热闹的蝴蝶会;雌花开得素洁雅静,矜持如小门小户的女儿,青衫绿袄包叠得紧紧。

直到有一日,在一本关于中药的书上读到“杜仲”名字的来历,心才疼起来,原来杜仲真的是一个男人的名字。只是远不是我想象中的那样的男人。传说自然是遥远的从前,洞庭湖上有个拉纤的纤夫,名叫杜仲。因为长年弯腰拉纤,他的同伴们都患了腰疼的顽症。为了给同伴们治病,心地善良的他揣了干粮上山寻药,吃尽苦头,经老翁指点,才寻到了他要找的那种树。他采集满筐满篮的树皮,却因为饥饿和疲劳而昏倒,然后被山水冲进了八百里洞庭湖中。待同伴发现他,他已经死了。同伴们吃了他怀中抱着的树皮,腰疼病去,于是给这树皮隆重取了名字,就叫“杜仲”。

这故事实在让人心疼。一味药对一味病,每一味药的寻找都是不易,如同一个女人要找生命里与自己刚好对应契合的那个男人,也是不易的,需要多少机缘与上下求索来成就啊!

不只叫杜仲的这个男人让人心疼,叫杜仲的这种高大清俊的乔木,因为身体的药性,它的命运也令人疼惜不尽。杜仲作为药材,提供的主要不是花果叶枝,而是皮。是它的树皮。幼时常听长辈一句话:人活一张脸,树活一张皮。记忆里,我的父亲很少去伤及那些树的外皮。而我幼时,曾经好奇用小刀去按向门前一棵槠树的树皮时,竟见奶白色的树汁汩汩流出,自刀面上斜淌下来,一滴滴砸在脚尖处。那是树的眼泪吗?我想。自此不忍再伤害它们。可是,杜仲的一生,却是遭受千刀万剐的一生。

初冬来临,楼下有人在修剪香樟,好接阳光入室,空气里流溢着树木特有的体香。我闻着这些潮湿而奇异的木香,忍不住遥想山中的杜仲们,不知道这个时候它们是怎样的境遇。也许,在一个薄阴的天气里,采集药材的人进山来了,在一棵棵名叫杜仲的乔木面前站定,取出明亮的刀来,在树干上环切一刀,再环切一刀,再补上纵切的一刀。剥取树皮……背蒌提筐地出山。留下那些疼痛的树木,自己独自收敛伤口,慢慢生长,重新复原,直至两三年后的采集刀再次从它身上经过。

这样一想,心下不觉生起寒意。杜仲如果还是一个男人,他一定不是篱笆内的那个养花种草的幸福男人。这一世,一定有那么一个或几个人,被我们一次又一次地伤害,如同杜仲。只是,他静立在时光之后,默然无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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