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儿时的记忆里,秋天是白天有秋风,晚上有寒蝉声。蟋蟀,我们这儿叫“寒蝉”,它是秋天的音乐家,在收获的季节,唱响丰收的歌曲。
这几天晚上,楼下寒蝉声此起彼伏,盖过了广场的喇叭。声音对我而言,是正式宣告秋来了,而对楼下的老李就不一样了。那日傍晚,老李按下门铃说,要我陪他去青山散步,听寒蝉声。
我感觉十分不可思议。路上问老李:“怎地就来了情绪要听听寒蝉声?童心冒泡?”
他沮丧地说:“寒蝉声起,老伴怪我怎么就听不见。”老李72岁了,耳背点,他怕我没兴趣,就说,“重温一下山道上的寒蝉声,多好。没了声音,就像少了童年。”我觉得没有这么简单,肯定他不是专程来找雅趣。
我笑他足够浪漫的。他说,年老了就想回首过往的事,控制不住。
黛色的青山,薄雾弥漫,温润的湿气扑向了脸;窄仄的小路,青石间插铺成,斑驳多趣,蜿蜒曲折;路旁蔓草葳蕤,探头到了路面,撩着散步的脚,一对年轻夫妻低头踢着那些蔓草,说着闲话,仿佛是要赶走偷听者。我的心思并不在听寒蝉声,在乎享受温柔的初秋之夜的曼妙和闲散。
寒蝉的声音从路边草窠里传出来,他停步,示意我不要弄出声响。
“口瞿口瞿口瞿……”连续而清脆的声音响起,老李侧耳听。
“这是公蟋蟀求偶。”老李兴奋了。
“连这也听得出?”我怀疑老李是为了炫耀自己的辨声能力而约我来,“急促,就是公的。周围肯定有母的……”他蹑手蹑脚,靠近蹲下。他的听力绝对没有问题,我看了看他的耳朵,好像竖起来了。
“叮—口瞿——叮—口瞿……”果然,不一样的轻柔曼妙声音传出,似在唱和,老李说,“这是蟋蟀在‘弹琴’,可不是乱弹琴……”老李告诉我,寒蝉要谈情说爱了,如果没有声音,那就开始了“情事”。老李拉我坐在了石头上。
我又怀疑老李是来找情趣的,白了他一眼。对此感兴趣,我绝对不可理解。越是不理解,老李越来兴趣,道:“你听,开始了,这是母蟋蟀在哼,‘叮—口’……后面的‘瞿’声短了,没有了。”我跟着进入状态,屏住呼吸凝神听,一点声音也没有。
突然,“口瞿口瞿”的声音急促而嘹亮。
“胜利了。”老李拉了我就走。他在证明不但可以听得见寒蝉叫声,而且还可以严格剖分叫声的含义,以此来证明他不耳鸣吧?
就这样陪同,我觉得单调无聊了。原来这是他和老伴爆发“战争”前的序幕。
晚上十点,“战争”正式打响。
“气死我了!”老李拉起老伴就喊,“你到底能不能听见,寒蝉声就是放在你耳边也睡得着是吧?”老李拉起熟睡的老伴大惊小怪地喊。
老伴老王坐起:“你是想蟋蟀还是想‘喜珍’!”老王睡眠一贯良好,她反感老李大惊小怪。
喜珍是老王年轻时候的初恋,听到这俩字,老李马上装作泄劲了,他不想和老王无理取闹,这的确是老李心中的一个结,这些年不管老王酸的辣的刺激他,他都忍住。小时候老李和喜珍去找蟋蟀,喜珍掉沟里,一条腿弄折了。长大以后,老李要娶她,父母反对。他觉得是自己害了喜珍,一说这个名字,心里就难受。
“是不是连蟋蟀公的母的都分得出?”这是老李的痛点,老李肯定暗笑,的确分得出。老李神经不好,一点声响都睡不着,仿佛觉得门外有人敲门,绝对不是老王说的“耳鸣”,昨天晚上就是如此,老伴不理他,这次他太清楚了,是寒蝉叫。
老李拉着老伴轻轻靠近声音,原来厨房后面一个菜筐钉在楼后墙壁上,寒蝉躲在菜筐里。老伴也听得见,马上找来了擀面杖,朝着那菜筐就狠打,嘴里念叨着:“教你勾引,看你勾引,老李多少年的魂都被你勾去!”
老李听了恼火,便开门下楼,老伴也跟着下来,一直吵吵着,楼下几个纳凉的人知道为了寒蝉而打闹,笑得咯咯的。老王还是紧跟在老李的屁股后,唯恐老李要去找喜珍一样。到了楼下,老王倒是温和了点,一句话也不说,只听老李说寒蝉的事了,有时说到好笑,老王也从后面抡起老拳,但不会很疼。
老李为了睡安稳,验证了是蟋蟀作祟,却不料引起老伴的一番舌战。老李并不沮丧,告诉我说:“那晚上睡得香。”
第二天,老李好像意犹未尽,再说:“老王嘟囔了一辈子了,要是哪天不说了,说明她心里就没有了咱,是吧?”
我点点头。他也许是心里话,也许是因这个剥了面子,要跟我打圆场,把理儿弄顺当了,不然还是睡不着觉。
人生很多事儿,都放在彼此的心底,如果烂在肚子里,未必就好,就像那平静的水面,暗流在涌动,哪天风起,掀起巨浪也未必不可能。别看老李古稀了,这个年龄的婚姻也不是保险箱。那次他就说起村子里他的同学去年离了,就是彼此无言,一个月也不说几句话,用沉默把婚姻给埋葬了。
老王姐早就应该过了妒忌的年龄了,可防御心理依然绷得紧,这是女人的天性,哪天她不再当着老李的面说“喜珍”俩字,那就是她对老李没有感觉了,不在乎了。
夜听寒蝉叫的情绪被老李撩起来了,我特别留心辨识声音蝉声类型。发现与老李说的有不一样之处,就问他:“这是公的母的?”
“听不出。”老李说,“相安无事的时候,你数数,声一样,都是‘趋咀趋咀趋’,五下。”
老李也平和了,并不蝉声再有什么浓厚兴趣了,可倒是勾起了我的回忆。
二
小时候,我也讨厌老家鸡窝旮旯里的寒蝉叫。
每当入睡,寒蝉就叫得起劲了,老房子,到处是破烂,寒蝉躲进去也没办法捉住。我家土坯砌成的锅灶右侧是风箱,风箱一边是鸡窝,有时养鸡多了,连锅灶左边的洞也当临时鸡窝。寒蝉钻进鸡窝,找个缝隙安身,熄灯就开始闹。
寒蝉闹很烦人,也烦鸡,时不时地,母鸡就一齐“咕咕”地低叫,弄得人睡意马上就跑了。我问妈妈:“怎么就不给寒蝉另砌个‘寒蝉窝’,没有母鸡捣乱,不就安分了么?”
我妈笑我傻,气得说道:“你还得给蚂蚁垒窝,是吧?”蚂蚁和寒蝉都属于无需安排住处的流浪者,没有资格住窝。
我妈的知识讲不完,她也难以入睡。
“可别讨厌寒蝉了,习惯就好了。”妈妈开始了絮叨,“没有寒蝉,母鸡就不好好下蛋,妈上哪儿弄钱给你买笔买本……”
笔本我不管,反正书包里有,可母鸡下蛋怎么会与寒蝉叫有关呢?
我妈寻思了一会说:“你看你,吃完饭就出去嘚瑟,跑得满头大汗,肚子里那点食早就跑没了,怎么能长个大胖小子。”
母鸡下蛋跟胖瘦有关?我妈的话更让我不解了。
“母鸡像你这样长得像瘦猴就好了。”妈就是不把答案告诉我,我摇着妈妈的胳膊,要她继续讲,“母鸡就怕肥,肥得身上流油了,还下什么蛋!”
哦,我明白了,寒蝉吵闹,不让母鸡安睡,就是为了母鸡不胖,从此,我懂得了睡觉使人发胖的道理,可我就是不贪睡,所以小时候一直难发福,也是妈的心病。
可寒蝉“夜闹”,好了我妈的母鸡,坏了我的睡觉,很心烦。
睡不着,妈就讲故事,就地取材,说寒蝉怎么可以发声,这很新鲜,但不像故事让人有睡意,我听了更兴奋了。
我妈说,寒蝉有两片薄薄的翅膀,要叫就扇动翅膀,一只叫累了,另一只就接上,睡觉好的母鸡才不管寒蝉叫,不会下很多蛋,就知道长肉。
在“两难选择”里,我管不了母鸡下蛋,我必须制止寒蝉闹。
趁着妈不在家,我找一根木棍,拿了妈针线笸箩里的碎布缠在头上,将窗窝子里那盏煤油灯取来,拧开盖,倒上煤油,点上火,伸进两个鸡窝旮旯里,来了一场火烧寒蝉大战,用不着烧死寒蝉,妈说了,叫声是寒蝉的翅膀发出的,没有了翅膀看怎么叫。
火把拆开,扔进妈看不见的墙角。中午,妈进屋,闻到一股烟味,深嗅了几下,问我:“烧什么了?”
“爹抽烟的味儿吧?烧爹的嘴,呛爹的喉咙,还能烧什么!”我要转移妈寻根究底的方向。
“你爹抽了一辈子烟,冒几缕我都清楚,烟味怎么是这样的……”我骗不过妈的敏感嗅觉,逃走了。
心中一直为自己的“恶行”而忐忑,很主要的是妈的母鸡如果一觉到天亮,会不会从此不下蛋了?打酱油买洋火,还有买笔本,钱从哪来?管不了太多,只能先管我睡好觉。
夜晚,我还是不能入睡,要静听火烧寒蝉的战果。眼睛闭着,以防妈发现端倪。
太成功了,那夜果然很安静,母鸡也不“咕咕”了,我也很快入睡了,再有没有残余的寒蝉叫,我也不知道了。
可没过几天,寒蝉声又起,又回到了从前。
母鸡下蛋是否与寒蝉叫有什么因果关系,难说,可在贫穷的日子里,人的心思还一直向好,希望家里的一切都利于生活,日子可以顺利地过下去,就连寒蝉的鸣叫都成了生活的福音,想起,我就对妈心生敬意。我母亲早就过世了,那些恶作剧,她不会记住了离开人世,每当想起寒蝉叫声,脑子里闪过一丝怀旧的不安。
疼痛的怀念里,夹杂了儿时的乐趣,是乐趣战胜了思亲的沉重,还是思亲的痛心扼杀了乐趣……
三
有一年秋季,我出差顺便去梁山县看一位朋友老马,他挽留我,也不去游览水浒梁山,也不看古运河,就去看斗蛐蛐。
“就是斗寒蝉吧?”我随便搭讪问。
“没有这个说法,蝉怎么斗,蟋蟀也没有说斗的,就叫‘斗蛐蛐’……”老马的解释等于没有解释。
“有没有说‘斗促织’的?”闲着没有事,我再问。
“促织是什么?”老马不懂。我说,你们这的女人很幸福,夜里不用织布,“促织促织”,就是催促女人快快织布,这是寒蝉的另一个名的来历。
老马抖了抖衣角说:“你看,现成的衣服,还织什么布,老土了不是?”
车子开到了距离梁山50里地远的东平县,那里有很大的蛐蛐“斗场”,我赶上了为期20天的“斗蛐蛐”大赛了。
好不容易才挤进去了,方圆十里的“斗场”,人山人海。一头小小的寒蝉,怎么可以调动起如此众多人的胃口呢?莫非天下爱好不同,俗语说“十里不同俗”,况且我到梁山也是千里之遥。
这里的斗场都井然有序,大约每个旷地设两个地盘,各属不同的乡镇。主持手里拿着扩音器,不停地喊,意思是要各方都准备好自己的蛐蛐,调整好临战状态。
我和老马找了一处人少的地方,扒开人丛,探头去看,一个带着草帽的中年男子,手中拿一根金黄色的铁丝,我以为是金质的,老马笑着告诉我,那是“斗棒”,涂了黄色,容易刺激蛐蛐。我觉得不对,若是刺激,我在电视上看见过西班牙斗牛,红色的布料才很具有刺激性。老马笑我什么也不懂。
斗蛐蛐开始了。双方必须鸦雀无声,周围的人也都屏住呼吸了。一个细细的铁丝笼子,上面是敞口,笼子头上挂着蛐蛐的“芳名”,一个是“元宝头”,另一个是“金箍棒”。我想,元宝头肯定赢不了金箍棒,名字就输了三分。主人都戴了口罩,可能是严防发声,不能临场指挥。
主持将笼子中间的挡板一抽,堆垒就开始了。
老马怕我不懂规矩,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,我点头。
元宝头纹丝不动,金箍棒跃起,跳窜到元宝头的左侧,举目怒视,长须抖动,这是宣战。金箍棒看了看元宝头,没有挑战,反而和元宝头并列而排,好像亲兄弟要赛跑了。我一看,这是侧翼攻击的架势,温顺是迷惑,简直兵不厌诈,这是金箍棒难耐野性。金箍棒突然转身,直扑元宝头,元宝头见情形不妙,头下垂,躲过了金箍棒的偷袭。金箍棒绝不是直来直去的进攻者,一招失手,转身回扑,咬住了元宝头,元宝头发出了唧唧的哀鸣声……
老马抓住了我的手,我以为他要走,看看他,他不好意思地放手,笑笑说:“失态了,失态了……”
相斗是三局二胜制。裁判用手中的指挥棒分开了双方,插上挡板,记录了赛况,双方签字认可结果。元宝头的主人用金黄色的斗棒在它的头部撩拨着,仿佛是再次鼓劲,我联想到骑马的都抚摸一下马头,是否就是人和动物的感情交流?
元宝头似乎太软弱了,性格内向,不善打斗,我觉得必输无疑。“二战”开始。金箍棒依然取*一局的战法,可元宝头还没有等它转身并排,就趁机跃起,死死地咬住了金箍棒,屁股都翘到了半空,用尽万钧之力,根本不让金箍棒有喘息之机。我还没有准备好情绪,这局就匆匆结束了。
主持跟双方主人交换了眼色,竖起一根手指头,双方颔首,并善意对视一下。抽调挡板,金箍棒不似先前两局那样,采取纹丝不动战术,蹲伏不出击。突然,元宝头转身把屁股给了金箍棒,这可是自露破绽的一举,它的主人顿时脸色苍白。金箍棒可不会贻误战机,在元宝头还没有站稳之际,亟亟前趋,就像《封神演义》里的“土行孙”一般,来了个迅雷不及掩耳之势。哪知元宝头也是故意放出松懈的烟幕弹,竖起蝉须,我觉得可能它的听力在须上。它蓦地转弯,金箍棒扑空,一个趔趄撞到了笼壁上。说时迟那时快,元宝头直追过去,咬住了金箍棒的屁股,金箍棒转头想来缠咬,可元宝头采取拖拉的战法,不给金箍棒可乘之机。后退过程中,一个停顿,将那金箍棒撂过了头顶,仰面朝天,迅疾扑上,死咬脖颈。
主持慌忙挑开,插上挡板,主人各自装笼。
老马告诉我,这个镇的斗蛐蛐胜者可获得化肥三袋,还有证书,遴选优秀者再参加县里的大赛。现在已经把这个民间项目纳入了文化建设的范畴。我觉得太刺激了,如此的创意是我没有想到的。
东平湖离我们不远,老马带我去游览。方圆百里东平湖,水面如镜,柔水不兴,岸边时有小船横着,隔一段距离就有高脚亭榭,老马告诉我,这是水面养殖户的临时住处,过去可不是这样。之前,斗蛐蛐,是很黑的地下产业,一头好蛐蛐要上万,有人因此“致富”,人的心思在猎奇上,方圆百里哪里出好蛐蛐,行内的人都知晓,放弃种田,就等秋季去搜猎那些蛐蛐。而斗蛐蛐则由庄主组织,东平湖是一个特别大的赌场,“斗者”交钱登船,开到湖心或有湖草遮蔽的地方,各自下好赌资,也是三局两胜的赛制,很多人为此而倾家荡产。政府也安排公安人员值守,但根本不能抓住。
而今,让这个民间娱乐项目光明正大出现在这里,政府还成立了班子专门组织,黑市场被压缩了,逐渐萎缩,现在几乎找不到那些非法的斗蛐蛐了。县里给那些有参赛资格的蛐蛐主人一定的支持,除了争取一些企业赞助,县里的报刊广电等部门,还提供广告支持,只要获得名次,广告费全免。还有,广告名额也可以有偿转让。
老马说,还有斗蛐蛐的赛诗会也在这几天举办,县文联还要评选佳作,颁发证书,文采好的可以加入县文联。不过,很吸引人的还是那些赞助商的倾情赞助。
我想起了在斗蛐蛐现场看见的拖拉机上装载的化肥,还有披红的电视机和冰箱,原来都是企业赞助的奖品。
返回时再看斗蛐蛐现场,还是没有散,老马遇到一位熟人,是来赞助蛐蛐盒子的,那人拿出两个赠与我和老马。
盒子很精致,光滑的藤条泛着淡黄颜色,密匝的藤条围住一圈,上下是古香的漆制,一根竹竿挑起,就像《红楼梦》里描写的大观园中巡夜的提灯,提在手中多了一份悠闲与浪漫。
蛐蛐盒子一直放在我家不起眼的角落,只是作为朋友相赠的礼物而没有舍得丢弃。
寒蝉是夜的精灵,给了我多少闲趣,咀瞿咀瞿……令我想起老李夫妻的老来情趣,想起当年火烧寒蝉的调皮,想起了梁山斗蛐蛐的场景,谁说生活没有诗意,大自然的每一个物种天生就带着情调而来,诗意和趣味,就等我们自己去寻……
——2018年9月2日首发江山文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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