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山里,时间是缓慢的,与之相对应的是山脉和大地的形状,它们永远那个样子,草木的生长我没能力感觉出,没有风经过的时候羊群都掩在枝叶之下,一切都是静止的。真希望看见有鸟或者彩虹之类的转瞬即逝的东西经过,好让人知道还有生命在动,时间在走,可时间好像静止了,它流得那么慢,一个人的下午是如此的漫长……
我躺在地上,头枕双臂仰望蓝天,天空挂着孤零零的一朵云,远远的与我对视,周边没有参照物,很难判断它是否在移动,此刻,我们就像天上地下的一对兄弟,彼此形影相吊,相对无言。夏枯草开得正盛,它们“花多势众”,没开花时也没注意芭茅岭有这么多夏枯草,洋洋洒洒开得到处都是,铺满了整个草坪,地上像浮了层紫色的雾。可这些花只能寂寞地开着,平时嗡嗡闹腾的蜜蜂不知道跑哪去了,难道进入夏天各种各样的花多了,它们都忙着去采那些大红大紫的花,这种小东西就看不上了?
半下午放牛的人还没上山,没人来打搅我,我胡乱地想着这一切,这时一只黑蝴蝶远远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。
它居然也是单个儿的一只,连个伴都没有,不知道是没找到还是失散了。也许它就是在寻找它的同伴,我看见它从开满碎花的草丛中飞过来,有点匆忙,又有点失落,不紧不慢地飞,没有停留,它是朝我飞过来的!这是一只硕大无比的蝴蝶,翅膀张开像只小鸟,它飞到我跟前就停了下来,东嗅嗅,西望望,弄得我顿时紧张起来,屏住呼吸,眼睛都不敢眨一下。黑蝴蝶颤悠悠地飞了好一阵子后在我脑袋上方转起圈来,我不由闭上眼睛。它的影子投在我的脸上,翅膀张合有度,我感觉到皮肤上有影子的重量在缓缓爬行,黑蝴蝶很后选择头发作为落脚点,落下来就不再动了,长久地静止在那。它不再动弹,好像成了影子本身,但我明确感到它的存在。我静静地躺在那,闭着眼睛,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处在松弛状态,不知在地上躺了多久,感觉像是睡着了。直到蝴蝶离开的那一瞬间才觉醒过来,才知道自己并没有睡,而是在跟另一个生命进行交谈,到底谈了什么,却已不记得。黑蝴蝶飞走了,不是从来的方向,而是从背后飞走的。
我睁开眼,那朵云已经挪到了山顶上。
蝴蝶飞走了,它送走了一小段时间,留下孤独给我。
那是真孤独呀,一个人在山上就像没有伴侣的蝴蝶,总想找个什么东西依靠一下。爬上山顶站在孤云下,北面是群山,层层叠叠高耸的山影印在高处,忽影忽现,像云,但我知道那不是云,因为它们永远都矗在那,从无变化,南面地势低陷,白色带状的县城在远处闪着光,那是一些贴了瓷砖亮瓦的高楼,它离我有二十多里……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,鸟也不叫一声,在以后的两千多个下午里我都要经受这种孤独,而很大的孤独是忘记了自己正孤独着。
初夏的天很少这么蓝过,云也很少这么孤单过。天还是那块天,区别是所站的地方不同,在高处,一切显得那么遥远而清晰,让人产生一种近在眼前却无力把握的虚无感,正如刚刚那只蝴蝶,转眼就不见了。我想去找找它,再跟它说会儿话,便从石头上跳下来,循着蝴蝶离去的方向钻进了一条小径。
小径通往东边,那里是一些小石坡,低矮的灌木丛里,零星生长着野百合,这个季节正是百合开放的时候,百合的花香远不是夏枯草能比的,老远就闻到了。我没看见蝴蝶的身影,什么蝴蝶都没有,倒是几只蜜蜂嗡嗡地围着飞,那些花寂寞安详地开着,世上的一切与它们无关,白色的花瓣让它们显得鹤立鸡群,很容易暴露出自己的位置。我边走边找,一路顺手采了十几朵花,有几个是未开的花骨朵。野百合花是很好吃的,拌了姜蒜一蒸,整锅饭都跟着香了,花瓣细腻柔软,醇香直往鼻子里钻,蒸熟了的花比生的还要香很多。可现在我没心思想这些,只希望能找到那只蝴蝶,问问它刚才到底跟我说了啥,这么好的百合花都不能让它停下脚步。再往下就没路了,大白在那里带着几只小羊吃草,它们吃得那么安静,好像也在躲着我,它们躲我是有道理的,蝴蝶躲着我干嘛呢?
耳边突然传来一阵音乐,隐隐约约,时断时续。
又有地方死人了。
站在这个位置,每两天就能听见这种哀乐声,世界这么大,每天都有人出生,每天都有人死去,这里的位置太高,方圆二三十里,不管哪里死了人,哀乐一响,声音都能传到这里来。心情好的时候,觉得哀乐也好听,曲调悠扬,甚至忍不住跟着哼几声,可这时,这调子只会让人感到腻烦,那声音猛地一下大起来,我开始有些受不了,掉头往回走。
后来我又在草地上找了好一阵子,只看见几只很小的蝴蝶懒洋洋地在草丛中出没。旁边有一块大石壁,上面爬满络石,多年的藤蔓一层层纠结在一起,非常厚,很是结实,经得住一个人的重量,有时我会抓着藤爬到上面打坐,玩老僧入定。络石还没到开花的时节,吸引不到蝴蝶的到来,倒是有很多漂亮的金龟子在叶子上跳来跳去,还有两只大天牛在打架,它们不是我想找的东西。那两只天牛斗得厉害,从激烈战斗到两相对峙,持续很长时间也没分出胜负,后来我把它们抓住各自扔到一边,可它们居然很快又飞到一起再次争斗起来,像杀红了眼睛的仇人,非整个你死我活不可,也不知道到底因为什么事,结了这么大的仇。
它们越斗越来劲,从石壁的正面转战到背面,犹不肯罢休。就在那块石头的背面,我发现上面全是整齐的纹路,像涌起的波浪,波纹朝外突起着,用手一摸真实可触。那些条纹是按着一个方向平行分布的,和大地成一个固定的斜度,再仔细看,上面还夹杂着很多贝壳一样的颗粒和图案。很多年前,这里可能像地理书上说的喜马拉雅山一样,是一片海洋,在一场剧烈的变动中,贝壳们如同文字嵌入了石头的书页中。贝壳是岩石的文字,鸟群是天空的文字,草木是大地的文字,在孤独的一角,我又是谁的文字?我不知道。要是蝴蝶在的话它可能会告诉我,可蝴蝶去了哪呢?
再过去就是高大的松林了,希望更加渺茫。那只蝴蝶是一个人走的,一个人就不会有方向,要是有伴的话,碰到什么花呀草的还可能流连嬉戏一番,一个人纯粹是瞎走。松林和那边的大山连在一起,除了伐木者和春天里采蘑菇的孩子,平时很少有人进去,羊也很少去,但我并不死心。松林里铺满了松针,踩在上面直打滑,我小心地走着,周围不时传来细碎的响动,好多小松鼠跳来跳去。松林下的小灌木和外面不同,它们长在大树下,阳光稀少,叶子也尖细单薄,枝却非常多。外面阳光很大,我走在林子里,像钻进了山洞,刚进去那会儿眼前一阵黑,一阵绿,好一会功夫才适应了里面的光线。映山红早就落尽,叶子上残留着花瓣谢掉后的痕迹,乌饭树的花也开到了尾声,萎烂得不成样子,哭丧着脸,难看得很,我看到了它们很丢人的一面,比冬天落光叶子的时候还难看,一点精神气都没有。按理它们也该谢了,怎么还有残花在呢?可能是山里海拔高吧,它们的花期也就比其他地方的来得要迟。出人意料的是,就在这样一丛花不成花,叶不成叶的乌饭树上,我看见了它,那只黑色的大蝴蝶!它一动不动地落在乌饭树的叶子上,翅膀张开,如同静物,一块树阴刚好遮住了整个身子,我险些就此错过。我放轻步子,慢慢靠过去,离它还有好几步远的时候,它突然一下惊起,忽地张开翅膀急忙飞了起来。我看清了,它不是我要找的那一只,眼前这只蝴蝶黑得没那么彻底,翅膀上有好多小花纹,那一只是全黑的,而且不会这么怕我,见了人就匆忙逃跑。我彻底泄了气,想着再找下去也是无望,一屁股坐在地上,那一瞬间,一只大竹鸡从身边窜了出去,我刚坐下去,就吃了一惊,又一个激灵跳起来。原来脚边的柴禾里有一个竹鸡窝,我差点就踩上去了,那个窝搭得很简单,几根小树枝加上地上的松针,像个小漩涡,里面有四颗鸟蛋,个头比鸽子蛋要大,真是意外之喜。
这时,我听见外面有人说话了,还传来巨大的牛哞声,村里放牛的人上山来了,我原路退了回去。
村里人平常很少来这里放牛,路太远了,只有到秋天当别的地方水草都萎了,而这里地方宽,草又好,他们才会赶这么远。他们的出现,让我感到很意外。更让我意外的是,除了刚生和细狗他们,居然还有新东奶奶,这个老婆子见了我不问手中鸟蛋的事,却说了一句:“你一个人在山里,要是来个女人要跟你睡觉怎么办?”我愣了半响没反应过来,老婆子七十岁了,居然拿我开玩笑。可我不知道怎么回她,窘迫难当,在他们看来一个人在山里恐怕是很寂寞很危险的,这么长的时间怎么熬呢?
细狗问:“鸟蛋怎么来的?”
“当然是捡的,难道是我生的不成!”
又问:“哪捡的?”
“林子里呀。”
他就泄了气,林子那么大,可不是想捡就能捡到的。
我不想跟他们说话,只想着那只蝴蝶,它找到它的伙伴了么?
不知什么时候月亮出来了,才四点多钟就出来了,高高地挂在东边的山顶上,薄得像一个圆纸片。里面那棵桂树,跟云差不多白,我开始以为就是一朵云,要不是这样,还真不一定能发现它。那边太阳还老大,离西山还有好远一段距离,这边月亮却出来了,真是一个奇怪的下午。那天下午我找到很多东西,百合花、天牛、金龟子、鸟蛋,就是没找到那只黑蝴蝶,我找到的只有孤独。
老婆子的玩笑让我想起一个人,她就像一只蝴蝶盘旋在我十四岁的心底,和那只黑蝴蝶不同的是,她是飞不走的,因为她藏在我心底的很深处,没有人能将她挖出来。
多年后我离开村庄,常常想起那些年在山里的孤独,每到此时,心头便生出的是一种莫名的成就感,我相信只有经受得住长久孤独的灵魂才是结实的,只有经历了孤独的人才知道自己是谁,往后不管在喧哗的世界怎么走动,也不会把自己给丢了。老虎独往独来,苍蝇嗡嗡成群,柔弱的我虽然成不了老虎,也绝不会像苍蝇一样被人同化,需要扎堆才活得下去。
孤独是一种美好的事物,只是在当时让人难熬,熬到你忘记自己的存在,像蝴蝶一样和草木虫鸟为伍,所以,有时我也怀疑那天的那只蝴蝶是否真出现过,或者那只是我孤独难耐时的一种臆想,就像对那个女孩的臆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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