站在一院温柔的月光里,看那满架葫芦蔓,青翠中点缀着一朵又一朵的白花,像星星点灯,一片朦胧的泪眼。
虽然已经立秋,夏虫却依旧呢喃,夏风也依旧温和,夏院亦依旧宁静,我却再也听不到父亲的鼾声。
抬头,一轮不够圆满的月亮高高挂在空中,怀揣着丝丝缕缕的愁情。一颗星星也没有,有的是无边无际的惆怅。那样孤清,那样遥远,那样似有所语。
飘过几片乌云,毫不留情地遮将过来,肆无忌惮。月亮执着地将辉光挤过云隙,流转到我的小院,驻足在我的心头,天凉好个秋。
点上一支烟,又看那满架葫芦。两棵葫芦是我栽的,却是父亲一手浇灌的,在干旱的季节,在限时供水的季节,在父亲病痛时刻纠缠的时候。
父亲浇灌了我五十四年,浇灌了我兄妹三人,却似乎忘记了浇灌自己。住院的时候,护士问父亲的体重,父亲说六十二公斤。护士笑了,说,大爷,你这体重能超过一百斤?六十二斤吧?
父亲有些羞怯地笑了。我听妹妹说之后,羞愧地泪水在心里一直流着。
细细的烟卷闪着微弱的红光,慢慢燃烧着自己,像极了我的父亲。一生的农民,一生的农活,一生的农村,平凡的生命倔强地闪耀着全心全意的微光。
每一棵苗儿都要精心呵护,每一道垄沟都要笔直匀称,每一粒粮食都要真实归仓。每一砖,每一瓦,都凝结着父亲的泪水、汗水,甚至血水。矮小的身躯,为我们兄妹顶起一片蓝天,却唯独忘了自己。
住院期间,我忽然发现,父亲的裤子竟然没有拉链没有扣子,全凭一根陈旧的腰带维系。赶忙打电话给在商场上班的妹妹,买一条长短裤给爹。
父亲穿上崭新的长短裤,说真好,再买一条,留着我明年穿。真的惭愧,父亲并不是不喜欢新衣新裤。而我们呢,竟然把爹妈的节俭当成了不喜欢,真的无地自容。好几年,我没有给父亲买一件衣服,就是因为我信以为真。认为,只要吃得好一点,身体好一点,穿的无所谓。今天翻动衣柜的时候,竟然发现有好几件衣服,父亲似乎从来没穿过。
又点上一支看烟,看着逐渐被我吸短了的白色烟卷,想,父亲的病痛不是我造成的吗?我用不断增长的年龄将父亲的岁月一点点吸短,我用恬然自安的生活蚕食着父亲的生命与健康,我用无休无止的欲望将父亲的愿望渐渐消磨。
我所谓的孝顺,不仅仅是一种报答吗?
屋里传来钟声,看手机上的时间,凌晨一点。一惊,四分钟前,昨晚不正是这个时间被妹妹惊恐的哭声叫醒的吗?那是父亲病危的时间。
爹啊,你又在叫醒我。让我看那一轮温月,看那满架葫芦花,看这依然温馨的小院。你不想让我的思念成为痛苦,你让这老屋、老墙、老院子依然温馨,你在告诉我你只不过是静静睡去了。
母亲在屋里叫我,我用轻松的语调应着:“妈,我在院子里风凉一下。”我的泪水,已经婆娑,簌簌而下,滴落在父亲日日走过的院落。
我知道,你放心不下我妈。昨晚,当我告诉你我会好好照顾我妈,你轻轻闭上一只眼;当我告诉你我叫你孙女回来看你,你慢慢闭上了双眼。你留给我的,不是怨怼,而是无限的挂念。
点上第三支烟的时候,我已坐在屋里,外面有些冷意。仿佛你就在我身边,默默地坐着,正在回味我给您买的西瓜的甘甜。似乎又听到了你三番五次的叹息:“儿啊,我成为你的累赘啦。”
以前,我不愿听到您有这样的叹息,而现在多想永远听到您的叹息!
烟,我已戒掉好多年了。不知为什么,今晚烟瘾很大。不是因为盒子里只有三支,我还会抽下去的。
爹啊,我真的想你。今晚,我躺在妈妈身边,却没有了你。昨晚此时我为你守灵,今晚此时我为你守家。这个家是你辛辛苦苦挣下的,这个家是你很大的牵挂,这个家我会好好为你守一辈子。
爹啊,我多么想再给你擦一次身子。不知道妹妹给你擦身子是怎样的心情,当我手中毛巾滑过你嶙峋瘦骨,滑过你满是沟壑的脸庞,儿子心中再也不敢领受孝子的赞誉。这样的擦拭,我也没做过几次。
爹啊,昨晚很后一次为你擦身,多么希望你真的有这么多的脂肪啊,而那只不过是浮肿。我忘了是不是把你喜欢的长短裤给你穿上,我一定记得明年给你再买一条。
天上的云越来越多,越来越浓,月亮努力睁大眼睛,也无法抵抗乌云的遮掩。继而雷电交加,雨点骤然而降,是你放心不下吧?电灯突然熄灭,是你不忍心我无眠吧?
躺在炕上,想睡一会儿,想在梦中见到您,您却不忍打搅。醒来,止不住泪流满面,忍不住抽泣成声。对醒来的妈妈说,妈,我想我爹了。
妈妈说,你给你爹上炷香吧。
给您上了香,看着你照片中的慈详,似乎你并未走远;给你磕了头,雷声远去,雨声渐停。
推开门,又是一院月辉,又是一院温柔,更添一院清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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